魔仙堡乱搞组

青青草原

梦中的欢快葬礼Ⅰ

慈叶:

*原创,标题取自加西亚马尔克斯《梦中的欢快葬礼与十二个异乡故事》
*除艾特到的人员其他人禁止转载


  #1.思想回收部门报告 @人来我逃。
  
  薇薇安小姐说:“我现在急切地需要一个男人爱我。”
  薇薇安小姐不涂口红,也不画浓厚的眼线,整张脸除了苍白就是苍白,看不出妩媚,毕竟没人教她化妆。她银灰的短发卷曲如同某种动物的皮毛,你甚至还可以想象出它死前欢快地挣扎过,在银灰的皮毛上激起痛苦所生的一层层战栗,就像薇薇安小姐歪头时头发晃动的幅度。
  
  “呃,你是说男人?”
  
  “对,男人。”
  
  薇薇安小姐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她的眼睛是碧水的绿色,一亿颗星星里一定有这个颜色。可是薇薇安小姐把眼睛藏在闪闪发光的屏幕后面,我看不见她的思想,她的工作正如她手下那些正在被一个一个删除的记忆一样深不可测。薇薇安小姐不抬头,只是一边咬着咖啡的塑料管子一边抱怨:“我没时间谈恋爱,这太可怕了。”
  
  “嗯……我以为你是讨厌男人的?”
  
  “没错。我的工作范畴里百分之九十的处理对象都是男人。男人的幻想比女人的少,可是他们脑子里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男人可以从一辆车的价位看出车主的社会地位,月收入,甚至从不同地方的磨损程度判断对方有几个情人。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们看到车,只关心它漂不漂亮,诸如此类的外在问题。所以说男性的理性思维强过女性,思考问题就会更接近核心。我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嘛,”薇薇安小姐对我挑一下眉毛,“把想太多的男人变成白痴咯。”
  
  她似乎对这份工作并不反感,且女性的本能让她对这一类事务感到由衷的幸灾乐祸,薇薇安小姐的工作表现非常出色,我听说在她的处理下至少也有一百个男人提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完美的业界模范。可是这更不可能让她产生恋爱的想法呀。
  
  “我说的又不是那些自讨苦吃的蠢男人。”薇薇安小姐翻着白眼。她又一次把面孔隐藏在蓝色的屏幕后面,手指很灵活地敲打着键盘,重复着删除,删除,删除。我有点好奇地探过去看了看她面前的东西,薇薇安小姐没有掩藏,大大方方地把屏幕转向我,上面列着一个档案,是财政部的某位官员,他循规蹈矩的红色背景五分照正冲我不自在地微笑。
  “他怎么啦?”
  “胡思乱想咯。当然是又开始质疑上级的领导嘛,质疑我们这个庞大的统治机构是否保持了绝对的纯洁和先进。”薇薇安小姐做了个鬼脸,“我得把他将近十年的记忆删掉。”
  
  “然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这种情况现在不是很常见吗?你的一个老朋友,交往二三十年了,三天不见,他忽然发了神经,说自己应该比现在年轻十岁,还不承认自己的合法妻子,伤透了家人的心。因为记忆混乱了,工作也丢了,记不住自己的车子,也记不住银行密码,医生当然得是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挚爱的家人们忍痛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任他在那里大喊大叫,哭个不停,他自己绞尽脑汁地回忆发生了什么……他当然不记得啦,日子一久,他自己也以为自己得病了。”薇薇安小姐翻找着饼干,“接下来就看他怎么对待自己的记忆了。要么接受自己得病了,乖乖配合治疗,带着对国家的热血忠诚,平安地回归家庭;要不然就要被关在更封闭的病房里,用小刀了结没有尽头的治疗生活。”
  
  “这个就是这几年老年痴呆症和精神病高发的真相啊?”
  
  “对呀。”薇薇安小姐含糊不清地回答,她舔着手上的脂肪粒和白糖,“思想波动太大的,不是删除他全部的记忆,就得送到楼下的焚化炉。虽然两种选择都差不多。”
  
  “你喜欢这工作吗?”
  
  “当然喜欢咯,你看,工资又高,又提供吃穿住行,不是挺好吗。”薇薇安小姐恍惚地应答,她绿色的眼珠飘飘忽忽,好像一下子飞出了她的眼球,要往大脑走去了,露出一块颤抖的眼白,我知道她正进入自我催眠欺骗大脑的过程,想要躲避公民身上的脑电波探测仪,你首先要学会欺骗自己,不然回收人员自己也要进焚化炉。这是个高危职业,但是聪明如薇薇安小姐显然过得如鱼得水。她不在意正义或是真相,她只需要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精神世界。
  
  她的绿眼珠一下子回来了,眼白也不颤抖了,只是眉头还皱的很紧,我知道刚才的对话绝对不会让她的革命信心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她在上头眼里是不可多得的忠心耿耿的人才,她的脑电波探测仪绝对没有一毫差错,永远显示着安全、忠诚的数值。
  
  “刚才说到哪来着?”
  
  “你需要一个男人爱你。”
  
  “哦,对。”薇薇安小姐接着舔干净手指,生怕油脂沾上屏幕,“因为我是从小被专门培养的,所以我的工作也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如果哪一天我暴露在公众面前,他们会猜测什么呢?我告诉你吧:女人会看我的脸,我的发型,我是不是从来不用护肤品,我有没有家庭,我是乡下女人还是城市女人;男人则看我的三围,我的年龄,我的工作,我的血统,我的忠诚心……他们非常怕娶回一个属于国家的女人。就是说,一旦我出现在公共场合,就会被无数人猜测,我的职业被发现了可不得了,到时候不只是我丢工作,国家也要大乱,我可关乎着这个世界的根基。”
  
  “所以你从来没有出去过吗?”
  
  薇薇安小姐缓慢地点头。
  
  “我就像个刽子手。”
  
  薇薇安小姐说:“但是我也喜欢删除。”她显示出无与伦比的漠然,这让她趋近于优雅的残忍。她可喜欢阅读每个档案里的人员有怎样的故事,然后大肆嘲笑,“我可以把他们想象成一本小说,这个男人几岁遇见他的妻子,几岁学会看成人电影,几岁有过外遇,我看的清清楚楚,而他们自己还不知道有人在看呢。”
  
  “那你喜欢哪一种小说呢?孤苦无依的那种?”
  
  “我不想。我才不愿意听人诉苦,痛苦可不能共享。我最讨厌那些叽叽歪歪的哀人。”
  
  薇薇安小姐过着理性而野蛮的生活。
  
  “你要不要看这个?”薇薇安小姐又开始删除了,怕我无聊,她指着角落里落着灰的杂志问我。我随手拿起一本,封面赫然是前凸后翘的性感女郎。我吓得丢开,薇薇安小姐放声大笑。
  
  “你不喜欢吗?”
  
  “我以为这种杂志已经被销毁干净了。”
  
  “都丢给我们了,实际上没人能割舍,对吧?性是生存的必备啊,这是人类本能。人口繁殖少不了性,要是哪一天男人们都不愿意看我的胸围了,那才是完蛋了呢。上头有更精彩的读物啊,我们只能看看这些所谓‘污染‘的低级读本啦。"
  
  我哑口无言。薇薇安小姐继续进行着她的删除工作。我试图延续刚才的话题:“你喜欢哪种男人?”
  
  “最好有双漂亮的蓝眼睛。”薇薇安小姐笼统地回答。这回答太庞大了,她要么喜欢这个颜色,要么喜欢那样的忧郁,要不然就是她根本没见过蓝眼睛的男人。她这辈子可能没见过多少男人,她在屏幕里了解全世界,薇薇安小姐的生活就浓缩在删除键里,变成一个小小的v,代表着无数人死亡的过往,像个瘦小的断头台。我们所在的这个黑暗狭小的房间变成一个月球似的,没有自由的空气,也没有自由的思想。
  
  “他们的记忆被删除以后,还找的回来吗?”
  
  薇薇安小姐不耐烦地摇头,她银灰的卷发像是狼的皮毛一样颤抖,香波的味道在月球上弥漫开。
  “哪一天我也会被删除的。”
  
  “那你再也找不到爱你的蓝眼睛的男人了。”
  
  “闭嘴吧,接生婆。”
  
  我和薇薇安一同沉默了,自由的空气迟迟没有吸入肺部。“你没有谈过恋爱吗?”
  
  “想,但是没有人与我苟合。”薇薇安小姐打了个饱隔,“有个贩卖噩梦的姑娘,她死都不愿意和我接吻。我就再也没谈过恋爱。”
  
  “我走了以后,你还是继续坐在这里吗?”
  
  薇薇安小姐笑了,“当然咯,我跑不掉,可是我依旧自由,各种程度上。”她不会嫁人不会分娩,她是无数张病历上独一无二的v型断头台,那是她删除的独家标志,薇薇安小姐可是业界楷模。
  
  “你不如帮我找找那个卖噩梦的姑娘,看她想不想和我接吻。”
  
  薇薇安小姐吞了吞口水,她好像听见自己的脑波探测仪响了一下。
  爱情太冒险了。她还是幻想着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她翻了翻白眼,绿色的眼珠悄无声息地移动着,眼白开始剧烈地颤抖,薇薇安小姐好像刚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样,茫然而温顺地看着我,仿佛她从水里浮出来。她的脑电波探测仪没有响,数据正常。


  #2.月球守夜人 @Crane.
  
  我和卡瑞恩在地球凌晨三点半的路灯下碰面。月球的低温结出宇宙霜,把她的头发镀成银白,她的长发仿佛鸟类的翅膀一样黑白相间,卡瑞恩静默地看着我,黑色的眼珠像黑色的月亮,在昏暗的路灯下苟延残喘。
  
  "晚上好……早上好?"
  
  "都一样。"卡瑞恩甩了甩头发,抖落一层白霜,好像丢弃了一层白羽似的。她嘴巴里紧紧咬着一颗珍珠,好像胶水把她的牙关黏合了。卡瑞恩伸出手,我把温热的羊水递给她。卡瑞恩隔着玻璃瓶看了看里面那些粘稠的蓝色液体,不可避免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这是谁的啊?"
  
  "火星上的鸢尾花。"
  
  卡瑞恩露出司空见惯的平静,哦了一声,不是很在意。她打开玻璃瓶上的木塞,脸上有片刻的犹豫,最后还是咬着牙把那些羊水灌进嘴里。我看见她舌底还卷进几缕鸢尾花的雌蕊。味道势必不太好,卡瑞恩还是咽下去了。这一刻她的头发又结了一层一层白霜,好像她自身是冬天一样,冰雪涌上她的睫毛,寒冰覆盖她的肩膀,卡瑞恩站在那里,就像冻僵了的鸟。
  
  "你是听谁讲的偏方啊,羊水可以避免太阳辐射?"
  
  "上一个守夜人。"卡瑞恩嘟嚷,她秉承着不要浪费食物的原则把瓶口舔干净,"月球人民都很不容易的。"
  
  我没当过守夜人,不太懂她对太阳的忌讳。卡瑞恩习惯在地球时间午夜十二点时登陆月球,她负责给月球守夜,工作是保护每一盏路灯。宇宙二次爆炸后月球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木星金星接二连三地飞向地球,月球自身已不存在光芒,卡瑞恩得一次又一次往返太阳和月球,像候鸟一样。她采集太阳的光芒,再关进月球的路灯里,并防止它们被不远处的黑洞吸走。我得在地球时间的凌晨三点半给她找一瓶新鲜羊水来,卡瑞恩说这可以给她结出一层冰雪的盔甲,她实在不想每次从太阳回来都像只烤熟的鸟。
  
  卡瑞恩还没吃过早饭——她的工作时间实在诡异——理解为地球人的夜宵吧。我们俩在一盏温润的路灯下打坐,她沉默寡言地咀嚼着一棵新鲜金盏花,我困得厉害,可是月球太冷,睡着了没准会被黑洞吸走,或者冻死在太阳路灯下,我只能强撑着找事儿做,我在包里翻找我的宇宙护照,忽然发现医药箱里全是刚才那个鸢尾花婴儿的脐带(也就是根),手术刀上面都是蓝色的黏液,我只得一遍遍擦拭。
  
  卡瑞恩很少说话,不是她自身冷淡,她对太多东西都没兴趣,她已经掌握宇宙生存的大多数知识了。无所不知的人往往不怎么招摇,卡瑞恩就属于过于低调那一类。她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还在口袋里加了一亿颗珍珠,目的是当成小零食消遣。她在宇宙的这个角落(月球)里悄无声息地存活,谁也没注意她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注意她怎么采集太阳的光源。她比鸟还要难以追逐。
  
  "这一盏没问题了。"她把金盏花的叶子一口吞下,拖着一把维修铲走向五米外的下一盏路灯。我看得出下一盏的光芒已经很微弱了,里面的光变成一颗不比珍珠大的微型太阳,垂死挣扎地战栗着,正准备随时变成一滴油渣。卡瑞恩的鼻子上结了一层白雪,她随手刮下(很快又长出了新的),然后举起铲子,拍开路灯的灯锁,里面那株光源一瞬间泯灭了,残余的火焰裹挟着暗物质一起飞向黑洞。
  
  "这一盏不行了吗?"
  
  "对啊,我等会儿得去太阳上找一点回来。"卡瑞恩把灯锁关上,这一盏路灯暂时性地黑暗了,我看不到卡瑞恩的表情。她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我老觉得她有故意疏远别人的嫌疑。她的思维介于月球高智商生物的感性思维与地球人的理性思维之间,高等的感性与残酷的理性。她有时候在月球土壤上写诗,写科学论文,或者前言不搭后语的神秘小说,用月球的母语,我完全看不懂。卡瑞恩也不会给我任何提示,她自己也是一个月球,寒冷并且静默,她已习惯了自言自语。
  
  
  凌晨三点半我和卡瑞恩在月球碰头。我在路灯下擦拭手术刀,卡瑞恩在我身边一口一颗珍珠 。珍珠产自火星干涸的河床,可能是某种未知宇宙生物未孵化的卵,卡瑞恩见到什么吃什么,并不在意它的安全性 。我提醒过她这些宇宙食物也许对她的身体不太好,但是卡瑞恩确实从来没生病,她以一种神秘的生命状态存在于月球上。有时候在地球上,我想起来了会抬头看看能不能找到月亮的残影,再找一找卡瑞恩冷淡的影子;有时候我要忘记这个人了,她还是毫无改变地生活在这里。她并不以别人的回忆为生。
  
  没有人给卡瑞恩付工资,或者感谢她为月球做出徒劳的贡献。卡瑞恩完全由她自己的爱好支配,她喜欢这份工作,就继续做:去太阳上找光,去火星上捡珍珠,去金星上要羊水,抬着铲子在宇宙间走来走去,像候鸟一样往返。我不觉得多么有趣,卡瑞恩也懒得和我解释。她拥有某种可贵的品质:不去干扰任何人的思想,也不试图纠正任何人的思想。
  她自身就是宇宙里的一颗冷漠的星球,不摧毁任何行星的轨道。
  
  
  卡瑞恩打了个饱嗝,我闻到了火星土壤的苦味。她站起身来,把维修铲放在月球松软的地面上,然后懒洋洋地遥望广渺的宇宙。离我们最近的不是地球而是木星,这颗星球如今布满了猛犸象,每个脚印都像是一个巨坑。卡瑞恩说:“这个我也挺想尝尝的。”她的黑眼珠里倒映出木星庞大的缩影,脸上总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像个太空漂浮人偶。
  
  “什么?猛犸象吗?”
  
  “对。”
  
  “你会被逮捕啊。这是伤害宇宙公民。”
  
  “我当然知道啦。(可是,你总不能控制住自己胡思乱想,对不对?)”
  
  卡瑞恩不需要说出后半句。我已经说过了,她的美德在于她绝对不会同化任何人的思想,她独一无二。她尊重每个生命和每颗星球,虽然她不太可能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她只关心太阳的黑子和月球的水,这两样东西对别人而言一文不值,但是卡瑞恩会将太阳的光源抱在怀里,把月球的水捧在手心里,这就是她完美的个人世界,不受任何价值秩序的限制。就好像她兜里的珍珠,不管它是否真的是属于别人的卵,对于卡瑞恩而言那就是食物。她但凡认定了就难以改变,亚里士多德小姐也不能纠正她。
  
  卡瑞恩说:“我要去太阳一趟,你帮我看一会儿铲子。”她没有请求我,而是肯定地与我直视。这不是命令,也不是邀请,她的意识里不存在生分。我只好点头,百无聊赖地擦拭我已经干净的手术刀。卡瑞恩慢悠悠地走向月亮的边缘,她盯着木星上的猛犸象,好像真的打算一口吞下。她的肩头有新生的白雪,额头上覆盖霜花,她的翅膀自肩胛生出,同样落着白色的冰屑。她怀揣一亿颗珍珠,飞向遥远的太阳。在这里月球永远看不见太阳,卡瑞恩独自一人固守黑暗。


        #3.千面 @朗姆酒樱桃果冻
  
  北冰洋樱桃本名不详,我们都叫她北冰洋樱桃,因为她实在有太多身份,她自己也已经忘记了本名。某次她漂流意大利时,忽然心血来潮要做一颗单纯的樱桃,不化妆,不撒谎,不做任何装饰,所以我们干脆先叫她北冰洋樱桃,为什么是北冰洋而不是大西洋或者地中海,我也不清楚。
  总之,北冰洋樱桃就这么叫下来了。
  
  我上一次遇见北冰洋樱桃是在一家伊斯餐厅,她忽然走到我面前,用一张粗犷的男人的面孔看着我,她的眉毛很粗,嘴唇厚重,并且生出一层毛茸茸的坚硬的胡子,赤裸的臂膀上纹着花朵,却不同寻常地拥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我吓得呆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结识过这样的男人。她笑起来,肥大的嘴唇一张一合,吐露出年轻姑娘的声音,“好久不见!”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全新的北冰洋樱桃。
  
  北冰洋樱桃告诉我,今天她替一个屠宰蜗牛的男人来赴约。晚上八点,我们俩一起躲进餐厅的卫生间,她把皮囊一点一点蜕下来,那张野蛮男人的皮瘫软在地,上面的纹身原来是用煮熟的葛菜根画出来的。北冰洋樱桃有温顺的金发和温和的金黄如波斯猫的眼睛,原本的躯干瘦弱而且苍白,她迅速把身体塞进另一张皮囊里,变成一位风情万种的少妇,涂着草莓酱做的口红。我看着她永不改变的欢快的金黄的双眼,半是快乐半是困惑地问她怎么出现在地球的这一端。
  
  北冰洋樱桃以妩媚的面庞做出思考的表情,她说:“我来看看有没有人能够让我变成一颗快乐的巨型樱桃。”她很沮丧地盯着修长漂亮的新身体,“我最近都快变成外卖小姐了。”
  
  
  北冰洋樱桃随着各种洋流一起旅行,春天她乘坐西风漂流,夏天她依附北印度洋季风流,秋天休息,冬天又追随索马里暖流。她随着海洋一起漂洋过海,在全世界风流快活。我偶尔遇见她,会发现居然还有人能给她寄出明信片。毕竟我永远都不知道北冰洋樱桃究竟何时何地位于哪里。我和她一起肩并肩走出餐厅,没有人怀疑她和刚才那个粗犷的男人有什么联系,现在她的身高一下子拔高五厘米,脚下踏着镶嵌钻石的高跟鞋,走起路来风情款款,我自卑地蜷缩在她身边,诅咒着这皮囊的原主人。
  
  北冰洋樱桃补着脸颊上的粉底,小声地询问我:“这张有没有裂痕啊?”我说没有。北冰洋樱桃才舒出一口气,她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呀?”她皱紧眉头:“等我干完这一单。”北冰洋樱桃正要以一位母亲的身份,去接自己可爱的、乖巧的孩子回家。我坐在她宽敞的跑车里咋舌,羡慕她拥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北冰洋樱桃靠在驾驶座上尖叫:“可是这些都不是我的呀!”北冰洋樱桃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干完这一单,我就金盆洗手。”
  
  
  北冰洋樱桃的本业是绘制面具,后来发展为绘制皮囊,现在干脆负责扮演别人。我们俩在一条七拐八折的黑暗小巷里辗转,终于来到了北冰洋樱桃在这里的住所,一间橱柜般狭窄的屋子,电灯摇摇晃晃,泄出一些阴冷的黄光,角落占据大半空间的是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吊灯上悬挂着两个透明的空无一物的玻璃瓶。这间昏暗,狭小的房屋里挂着成千上万张面具,有清秀古怪的男人,有天真懵懂的老人,有阴郁悲痛的婴儿。这些薄而美的面具堆积在一起,变成一个又一个乏味的人生。北冰洋樱桃的作画工具放在窗边,调色盘上停留着和她真正的眼睛一样灿烂的金黄色,已经干结了,变成古老的黄金。北冰洋樱桃有些局促,“我没和你说过我房间很小。”
  
  “我以为你的职业很赚钱呀!”
  
  “是倒是啦。”北冰洋樱桃鬼鬼祟祟地打开行李箱给我看,里面整整齐齐堆放着各种货币,也有白银黄金,宝石珠玉,就像一个更加豪华的调色盘,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的财富。她愁眉苦脸的表情看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明天就要放弃这个职业了!”
  
  “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开心啊。”
  
  “话是这么说啦,但是你看啊,窥探别人的生活终归不太好啊。
  “比如我今天下午扮演的男人,他曾经是个屠宰蜗牛的,负责把蜗牛从壳里毫发无损地取出来,裹上面粉,再丢进油锅里。他今天晚上和老板见面,可是他当然知道要发生什么,所以害怕的不行,就叫我来赴约了。果不其然,他的老板嫌弃他只会做油炸蜗牛,除了完整地取出蜗牛外一事无成,今天正式解雇他。听到消息的是我,我当然不在意啦;可是啊,这个男人有十二个孩子,还有一个瘫痪的妻子,住在比我的房间还小的屋子里。他的唯一爱好就是看球赛,可是他喜欢的球队从来没有赢。
  “扮演别人可不止要了解他的生平,我还得学着把自己当成他,才不会被识破。你知道的吧?当老板说你被解雇了的时候,我已经变成这个可怜男人了,一瞬间觉得心都碎了,大脑里都是忧伤的泡沫,全世界都变成了眼泪包裹的陆地,痛苦得坐在伊斯兰餐厅里窒息。直到我看见你,我才想起来:我不是他呀。我又死了,我又活了,死了的是我的客户,活过来的是我,这个过程太煎熬啦!”北冰洋樱桃不满地嚷嚷着。她已经这样死过千百遍了。
  
  “……嗯,好像是很痛苦呢。”我尴尬地附和。
  
  “不是好像,是非常!非常痛苦。”北冰洋樱桃郁郁寡欢,“我还扮演过丧子老妪的儿子,失去父母的孩子的父母,扮演过心肌梗塞而死的领导,还有英年早逝的演员——为了演完他们生前未结束的电影。”北冰洋樱桃一头倒在装满财富的行李箱上,纸币和黄金把她紧紧拥抱,她懒洋洋地翻着白眼,金发在昏暗冷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所以你明天就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了!”北冰洋樱桃叫嚣般吵闹着。
  
  “以后你怎么办?”
  
  “吃喝玩乐,足够啦。”
  
  北冰洋樱桃从来不掩饰自己幼稚的心思,也不会特意装出成熟的模样。她是与洋流一起飘荡的自由姑娘,如果可以你就把她想象成厄尔尼诺,想来就来,带来世界上所有的灾难,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她比风还要轻盈,比天空更开阔,谁也没法给她寄出明信片。除了我头顶那两个空荡荡的玻璃瓶。
  
  “这是什么?”
  
  “你要听吗?”
  
  北冰洋樱桃似乎很高兴我注意到了那两个孤零零的玻璃瓶,她站起来抓住一只玻璃瓶,轻巧地拔掉木塞,自那空白的玻璃瓶中传来了模糊的声音,我听不清楚,大致明白那是她远方的朋友寄来了问候。
  
  “我明天就金盆洗手,回去一个一个问候老友,我应该退休了。”北冰洋樱桃嘟嚷。
  
  “你可三十岁都不到。”
  
  “谁关心呢?要快乐才最重要嘛。”北冰洋樱桃天真地微笑,她眉宇间显露出固执的懵懂。我哑口无言,只好赞同她。没有人会管她做什么,想什么。北冰洋樱桃端坐下来,抬起她能画出梦的画笔,取来一张干净的面具,她用樱花的汁液画嘴唇,用焦炭的渣滓涂抹眉毛,用凤尾花的花瓣装饰眼角,她用白草的草尖做出精致的睫毛。最后在那盏昏暗的灯光下,在狭窄闷热的小屋子里,北冰洋樱桃为我画了一张美丽至极的面具,这是她金盆洗手前最后一张。
  
  “戴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丢到热水里,也不要靠近火炉。”她最后嘱咐我这一句话。第二天清晨我前去拜访她时,发现那间狭小的房间已经没有了成千上万的美丽面具,也没有了凝结如黄金的颜料,可以发出声音的玻璃瓶也不复存在,一个高大粗鲁的男人带着他十二个孩子以及一位瘫痪的妻子正挤在里面热热闹闹地看球赛,从此以后我又找不到北冰洋樱桃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北冰洋樱桃。也许她确实金盆洗手,再也不去体会任何人的悲痛,做了一个快乐自由的厄尔尼诺。我再也不可能找到比那更漂亮的面具,从此我淡忘了北冰洋樱桃。只是某天当我乘坐游轮经过一处殖民地时,一群天真吵闹的黑人孩子站在岸边,大呼小叫,满是羡慕地打量着漂亮的游轮。这时候我忽然发现其中一个矮小又贫瘠的黑人小女孩,她有一双温和的金色眼睛,如同凝固的黄金。她挤在同伴中,惊诧地凝望着游轮,并对我报以羞赧的笑容。她举起小小的手掌,冲我扔出一把自由的樱桃。她在海风中对我眨眼,宛如贪婪狡黠的波斯猫。



        #4.亚里士多德小姐 @AlSiP/铝硅磷


  电车里静悄悄的,连灯光都显得有些喧嚣。窗外的光影一闪而过,带来片刻的阴霾,把所有的书本都笼罩在黑暗里,又再一次迎来光明。亚里士多德小姐一脸严肃地坐在我对面,她头上白色的兔耳正精神奕奕地抖动着,好像正在捕捉我的思维。电车是行走的电视机,我们俩算得上是唯一的节目,不管如何按下换台键,亚里士多德小姐引人注目的兔耳永远都不会消失。我渴望着一次闪电或是一场暴雨,把这个单调的信号台毁灭,让我们两个都变成喧嚣的雪花,不要沉入孤独的沉默里,我希望亚里士多德小姐与我一起沉入喧嚣的漩涡之中。可是不管我如何闭眼、睁眼、闭眼、睁眼,亚里士多德小姐也始终没有分裂成嘈杂的雪花。
  
  “你有听我说话吗?产婆小姐。”
  
  “啊……你刚才说……嗯……「人生最终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是吗?”
  
  “就是这样。”亚里士多德小姐庄严地点了点头,好像我刚才复述了一个非常伟大的理论。她的兔耳快乐地颤抖着,严肃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她和爱丽丝的兔子不一样,看来兔子也分物种。这时候我注意到窗外闪过一个寂寞的影子,就像是忽然在电视机前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虽然比不上一次闪电,但是也足以让我摆脱窒息。列车行驶得飞快,一瞬间就摆脱了那不详的阴影,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人跳下去了。”我忍不住打断正在默读的亚里士多德小姐。她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兔耳不满意地蜷缩起来,在她脸上留下一对整齐而冷漠的影子。她就像电视机里最完美的模特道具,我为她惊人的冷静而不满,“不停下来救救他吗?”
  
  “即使上帝也无法改变过去。”亚里士多德小姐不耐烦地摇摇头,她还不是很成熟的面颊上显露出过早的惆怅与肃穆,使这具衰败与新生共存的身体散发出荣耀与优雅的光芒。
  
  “可是,我以为道德对于哲学家应该是非常重要的……”我小声追问,我本能地惧怕亚里士多德小姐,毕竟哲学家和接生婆坐在一起可是非常稀有的景象,难免滑稽可笑。但是亚里士多德小姐显然不打算把我的介怀放在心上,反而更加积极地开始翻找她身边的书籍,她抽出一本很厚很厚的大部头古书,是卢梭的《忏悔录》,并且非常真诚地丢给了我,她的兔耳因骄傲而再次立正,使覆盖在她脸上的阴影退散开。
  
  “产婆小姐,你太缺乏哲学的思维了!”
  
  “呃,接生用得着这个吗?”我不太情愿地翻看书页。亚里士多德小姐的兔耳立马对准我摆出指责的姿态,“真正的美德不可没有实用的智慧,而实用的智慧也不可没有美德。”
  
  我只好乖乖翻看那本书。上面既没有漂亮有趣的插图也没有语出惊人的幽默笑话,实在煎熬。可是列车远远没有到达目的地,我只能与不苟言笑的亚里士多德小姐为伴,在极度紧张的空气里变成一个僵硬的随从。亚里士多德小姐一路保持着最优雅的姿态和最严谨的质疑态度,只要我发现她在疯狂地翻找书籍,我就知道她一定对某位古圣贤的至高理论产生了无法自欺的怀疑,正在想方设法推翻他。亚里士多德小姐是位学识渊博且极度自律的学者,她以近乎古怪的态度考究每个权威学者。
  
  “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但是我总会找到的。”亚里士多德小姐头也不抬。她的固执实在可怕。亚里士多德小姐的生存意义是学习与质疑。只有推翻别人的理论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的生命齿轮,她总是摸不到它究竟隐藏在身体里的哪一个部位,心脏里发出空洞的杂音,那不是她的光耀人生,她所寻找的是一种更厚重、更高贵的生命。
  
  “产婆小姐,你惧怕死亡吗?”
  
  “老实说我还不想死呢。”
  
  “如果你去拯救刚才的人,你就必须选择和他一起跳下去,你愿意吗?”
  
  “……老实说我可不太愿意。”
  
  “当你的道德标准和你的实际行为出现了严重的反差时,不是你的道德标准出了问题,也不是你的选择错了,而是你的道德永远比你的思想更快一步,所以它限制了你的思想。产婆小姐,你接生过多少婴儿?”
  
  “我没数过,一百万个总有了吧?”
  
  “你之所以接生他们,割断他们的脐带,把他们从温暖的子宫里拖出来,是为什么?”
  
  “嗯……因为母亲们想要生下他们啊。”
  
  “你看,产婆小姐,你被你的价值观限制了。你形成了太传统的思想,觉得孩子就应该生下来,人口就应该继续繁殖,觉得女人应该承担母亲的责任,你应该尊重的难道不是孩子们吗?你的道德首先指引你:应该让他们出生,你的思想就被放在遥远的脑后了,如果你尝试着不要让你的价值观束缚你思考的角度,也许你会更加自由。”亚里士多德小姐认真地说。
  
  “这样我不就……不就失业了吗?”
  
  “产婆小姐,我说过了,不要考虑太表层的东西。单调的工作可不是让你愚钝的理由。你应该试着突破思想的枷锁,去思考更本源的更有意义的事情。”亚里士多德小姐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的兔耳焦躁地扑扇起来。我很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跑过来咬我。
  
  “嗯……但是我这样不也很幸福吗?”我小心翼翼地举起手发问。
  
  “产婆小姐,不要做肤浅庸俗的凡人。我永远不要成为庸人,你本也不该的。你应该学着去接触更神秘的学识,更崇高的人类事业,更广阔的思想境界。比如,我问你,产婆小姐,你为什么惧怕死亡?”
  
  我都快要忘记刚才那个自杀的影子了,不禁一下子愣住了。我窥探着亚里士多德小姐的脸色,确认了她的兔耳并不是武器后才开口:“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嘛……”
  
  “不对,不对,你惧怕死亡,难道不是对未知的神秘命运感到恐惧和茫然吗?没有人从那个或是惊悚或是甜美的国度归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们死后的世界究竟如何。科学家对此做出一次又一次猜测,又推翻一个又一个理论,人类永远找不到死亡的定义,找不到逝去的灵魂身在何方,科学家和平民都会为此困惑,产婆小姐,你难道不也是其中一员吗?”亚里士多德小姐有些激动地呐喊,她的兔耳在风里摇摆。
  
  我更加坐立不安了,由衷地希望电视机快点坠入悬崖,倾盆大雨杀死我们,信号飞向太空,快点让她变成模糊不清的雪花吧。亚里士多德小姐的爱好是传播她的个人思想,由于她的理想太过庞大,而我又太过脱离时代,我们俩的对话就像是在菜市场讨论宇宙运行定理一样。亚里士多德小姐站起来,眼睛里有宇宙辐射一般的蓝光,她的兔耳兴奋得颤抖,她的声音也嘶哑了,“可是,沦为庸人,我无法避免沦为庸人,尽管如此我也想要坚持我自己的理论。产婆小姐,平庸是罪过吗?不是的。但是,没有思想是最大的罪过,思想永远不能枯竭,但凡是拥有思考能力的人,学会质疑的人,不惧怕武力磨难和肉体拘束的人,都不应该放弃自己的伟大理想。人类事业不仅仅是唯一的成就大厦,我们还有更多需要思考的东西,问题谜团永远解决不完,人类的每一代,每一代人民,每一代生命,包括你所接生的那些孩子,他们都应该学会担负前人的思想重担,这才是生命延续的灿烂途径。”她急促地喘着气,呼吸也变成风的声音,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彷徨。我默不作声,发现窗外的风景慢下来了。电视机到了关闭之时。
  
  亚里士多德小姐寂寞地站在斑驳的光影里,看着她的众多古书。电车里响起了下车提醒,我抓起手术箱,慢吞吞地挪向出口。亚里士多德小姐没有挽留我,她看着地上的纸张,陷入了最崇高而又最伟大的思想之沉默中。


        #5.杀死回音 @山见鹿


  “你先等我找一下东西。”路易三十打断我的问候,示意我不要说话。她在无数个空无一物的玻璃瓶里挑来捡去,好像正在明确地寻找一个目标。这短暂的沉默中,我听到了邻居家传来巨大的激烈的尖叫,是某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在欢爱之中吟唱的宏大乐章,看来路易三十住的公寓隔音效果不太好,我都可以听出邻居正在一步步走向极乐的高潮,我手足无措,不知道面对这样荒唐的局面如何开口。手心不知为何黏糊糊的,怎么也擦不掉,这里似乎根本没有布料,空气中不知为何有一种欢乐的苦味,我开始担心此次拜访的安全性。
  
  “哎,在这里。”路易三十终于找到了。她纤细的手指在一个角落里捏住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小玻璃瓶,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不见的混沌的空气。路易三十想了想,回过头叫我:“把桌子上的小锤拿来。”我乖乖地递过去,在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情爱的高呼之中,路易三十举起那个小锤子,果断干脆地砸碎了她刚刚找到的玻璃瓶。就在瓶子破裂的那一瞬间,那个尖利的快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整栋公寓似乎都为此松了口气。路易三十一动不动,好像在侧耳倾听是否还有多余的杂音。没有,太安静了,仿佛隔壁的好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我手上的黏糊实在太难受了,完全没心思欣赏动人的静默。
  
  “你干了什么?”
  
  “我杀死了她的声音。”路易三十说。
  
  
  路易三十叫路易三十,不是因为她年芳三十,而是她嫌弃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路易三十不是迷信的人,只是有时候她想起来了,会心甘情愿顺应一下时代潮流,好证明自己其实是个现代人。路易三十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早应成家立业,教子相夫……并不,路易三十二十来岁,蜗居在一栋隔音效果极差的公寓里,每天和上千万个空洞的玻璃瓶说话,为数不多的爱好是在隔壁欢爱的夫妇高潮迭起时杀死他们的声音,以及给在全世界流浪的北冰洋樱桃寄一个玻璃瓶。现在她拿起一个年代久远的玻璃瓶细细打量,我一下子认出那是我的声音。
  
  “你想干嘛呀?”
  
  “不干嘛,我对你的声音还是很有好感的。经常拿出来听听。”
  
  不知是否为此骄傲,我选择把嘴巴闭上。路易三十喜欢说“杀死声音”,其实没那么厉害,路易三十只能把别人的声音暂时熄灭了,就好像堵住一口源源不断的泉,不过片刻还是会被巨大的水流冲破。她邀请我一起蜷缩到脏兮兮的沙发上,我得小心不要压到每块海绵里隐藏的玻璃瓶。实在困难,几乎没有我可以躲避的空间,挤满这个狭小空间的全是或大或小的玻璃瓶,我一不留神就碾碎许多,手上黏糊糊的古怪物质也在帮忙破坏,这一刻世界上有无数人正因为我的失误而发不出声音。
  
  “你要不要吃东西?”
  
  “你有什么?”
  
  “过期外卖和发霉的盒饭。”
  
  我看着路易三十,路易三十看着我,一脸无辜。她个子很小,说瘦弱也不是不可以,她的长发把大半个脊背覆盖,就好像黑山羊之母的皮毛一样浓密。如果她愿意好好打扮一下,至少像个青春女子一样整洁一点,那也是美丽的皮囊;令人惋惜的是,路易三十有着不太完美的嗓音。与那副柔软而温和的面颊相匹配的,是干脆、雄浑且高昂的嗓音。这嗓音恐怕更适合一个身强力壮的军人。我想起不知去向的北冰洋樱桃,不禁怀疑面前这个娇柔的女子面庞是她的杰作之一。
  
  “你今天来找我,恐怕是接生走错门了。”路易三十不怀好意地歪一下脑袋,有意暗示静悄悄的隔壁。现在他们已发不出激烈畅快的尖叫,只能在沉默里迎接一个又一个高潮,这是路易三十古怪的爱好。她喜欢捏碎那些玻璃瓶,来享受所有人的沉默之孤独。我忽然回想起我偶尔的张口结舌,不禁对面前这个神色天真的恶作剧爱好者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我来给你传达口信。”我抓紧我的手术箱,“北冰洋樱桃昨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是联系不上你。”
  
  “嗯、嗯。”路易三十严肃地点头,“电话线已经被老鼠吃掉了。”
  
  我忍不住怀疑地看向角落那根完好无损,甚至可以说崭新的电话线,那上面没有受到一丝损坏。路易三十露出艰涩的笑容,“老鼠的声音把它吃掉了。”
  
  “声音?”
  
  “声音可以干很多事儿啊。”路易三十指着窗边的一堆碎片。那是一个古老的玻璃瓶,如今变成闪闪发光的劣质钻石,不知为何上面还有模糊的蓝色黏液,散发出曾令一位坚毅的守夜人颤抖的苦味。
  
  “这是你很久很久以前记录过的玻璃瓶。里面有你为一位母亲接生的声音。”路易三十给我解释:“还有婴儿的哭叫。昨天我不小心打碎了,结果整夜整夜,这个房子里充满了鸢尾花婴儿的苦味。”
  
  “然后?”
  
  “然后我在睡梦里梦见了它。一个苦味的婴儿,皮肤是鸢尾花的蓝色,脐带被你要走一半,还有一半扎根在土壤里。”
  
  “嗯……睡得好吗?”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所以早早地在门把手上涂了胶水。”
  
  “所以是睡得不太好啦?”
  
  路易三十怒视着我,好像鸢尾花婴儿是我拖到她房间里接生的一样。我抽抽鼻子,苦味已经淡了。我把手心摊开,虽然指尖黏糊糊的,手上却没有任何东西,我凑近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苦味,好像还因为诞生于世而欢叫着。
  
  “这是鸢尾花的羊水!”
  
  路易三十装聋作哑地闭着眼睛,任我大喊大叫,震碎了不少玻璃瓶,隔壁忽然传来怒气冲冲的拍墙声,想来夫妻二人正怒火中烧。我只好作罢。
  
  路易三十问:“北冰洋樱桃要你转告什么呀?”
  
  我正要开口说话,路易三十忽然一个翻滚,抓住了不远处一个精美而完整的玻璃瓶,还没有任何人使用过。她找出一根红线,又拿出一个木塞,把玻璃瓶口凑到我嘴边。
  
  “说吧。”她笑得眉眼弯弯,除了雄浑的声音叫人胆怯外,显露出少女的娇态。我清清嗓子,凑着瓶口说:“我在意大利的垃圾桶里迷路了,再过几天就来看看你。”
  
  “意大利?”
  
  “嗯嗯。”
  
  “垃圾桶?”
  
  “嗯嗯。”
  
  路易三十笑倒在沙发里,黑发把她的面孔遮盖。好像北冰洋樱桃真的变成了真正的樱桃,不需要装饰也不需要撒谎,自由自在地掉进下水道。她连忙塞上玻璃瓶,用红线一圈一圈缠绕。这样的玻璃瓶有一整个架子,象征着一双波斯猫的金眼。
  
  “你为什么不跟着出去玩呀?”
  
  “因为我走不动路。”路易三十捂住脸,很害羞似的争辩,我看见她指缝间露出微笑的嘴唇。我说路易三十没有成家立业也没有相夫教子,可是她也是有爱情的,隔着遥远的山水说话、隔着宽阔的陆地套上新皮囊。而我还是个可怜的接生婆。我看着路易三十发霉的盒饭和过期的外卖,决定不要留宿她家。
  
  “你要走了吗?”
  
  “我要走了,你一起吃晚饭吗?”
  
  路易三十蜷缩在沙发上微笑着摇摇头。她说:“我得收拾下屋子呢。”
  
  这时候隔壁忽然响起了巨大的、快乐的尖叫声,路易三十的魔法失效了,那抑制不住的爱情的洪流冲刷着全世界,在震耳欲聋的高唱声中,路易三十没有打碎一个玻璃瓶,她在沙发上陷入同样迷醉的爱情的漩涡。

评论

热度(194)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